原创:侯玲我不是很喜甜食,唯独甑糕例外。它是秦地美食里的好脾性可人儿,可主可副,四季常有。我曾听有人把甑糕叫镜糕,可无论从色香味那一个上论,它都和镜子不沾边。因其用糯米蒸制成嚼着筋道,人叫它劲糕;因其蒸制的器皿特殊叫甑,它也叫甑糕。我和关中美食的老传人王大厨讨论。劲甑的字音读着略有相像,美食众人吃,听音吃美食,也怕会以讹传讹,有人想当然叫它成镜糕。不过这三个名字里,镜字有光亮感觉,符合糯米红枣蒸熟后的亮晶晶,叫镜糕也情有可原。无论名字多花繁,它的名字里都带糕字,就把食材说出了个大概。甑糕用糯米和干果配料蒸制,一层糯米一层红枣,后来演变在中间加一层芸豆,这是锦上添花。一味甑糕,糯的甜的沙的食材相互融合帮衬,口味更佳。甑,是底部有孔的炊具,它常和铁锅套用蒸制食物。新石器时代有陶甑,商周时期发展成铜甑,后来有了铁甑,它在厨间得以普及。今日秦地小贩卖甑糕,家里就有一口铸铁大甑,乌黑深沉,深的能探进去人半个身子。甑的底部有榆钱孔,套装在一口更大的黑铁锅上,借黑铁锅里水的蒸汽蒸熟食物。剖析着甑糕的渊源,秦地是它的母族发源地。据《周礼天宫》记载,粉糍是糯米粉加豆沙馅蒸成糕饼。唐代,韦巨源宴请中宗皇帝水晶龙凤糕已是枣米合蒸。后来的米糕发展多以配料命名,唯独甑糕取了器具的名称,大约是甑这器具独特。甑,为了蒸糕而存在,甑糕是纪念甑而存在的食物,这就多了历史的厚重感。多大的锅就得有多大的灶。甑糕独此一味是靠独特的大家什。甑糕神秘难得,是一般人家没有大甑,制作不了。小锅灶人家尝试,只是小打小闹,绝对蒸不出几十公分厚的七层糕,故秦地甑糕的延续离不了世代相传的甑糕小贩。好甑糕如一座圆柱形垒塔。顶层密密实实覆一层红枣,隔水蒸熟后,红枣软烂,糯米也被染成红褐色,偏偏小贩还在红枣下铺层红糖,这糕的色彩更明艳,红得诱人。甑糕闻着甜香吃着甜糯,远观色如五花肉。一层莹白的糯米,间或一层红褐色的大枣,最中间加粉扑扑一层芸豆。这四种食材补中益气,健脾暖胃,老少咸宜。尤其吃斋念佛之人,听闻得一声卖甑糕,脸上就绽出一朵盛开的荷。她们欣欣然出门,铲得一碗甑糕,洗手供在佛前,默念几遍经文,甑糕还温温热,微微甜。一碗甑糕,一顿饭就有着落。佛欢喜,人也欢喜。念佛吃斋吃甑糕,是姥姥和姨婆留给我的温暖回忆。我喜食甑糕,是拉着奶奶衣襟走路的年龄。听到村口小贩一声喊,我就急不可耐。小贩边走边喊:甑糕!来了!恁黏甜香的甑糕吆!吆喝声悠长,伴着小贩的推车停在村口。小贩多是壮汉,推车手把光溜溜,车里装着大甑锅,车辕下有个支腿儿,哪有食客就在哪停。黑沉沉的铁甑用厚实的棉包捂得看不见锅盖样。我说一声:铲五毛钱甑糕!小贩笑眯眯掀去棉包,一股香甜的热气迅速升腾化开,神仙的温柔乡也不过如此。每每此时,我总皱起鼻子使劲呼吸,一边吸一边分辨:枣的甜香,糯米的饭香,芸豆的豆香,它们混在一起就是热腾腾的舒坦。卖甑糕小贩,他的家伙什总是独特。除去甑是粗笨的,被柴火熏得乌漆嘛黑,如肥胖人撅到人前的肚腩。铲甑糕的铁铲也特殊,铸铁长刃却不是闪闪亮,反倒是黑黢黢的钝。甑糕软糯,铲它本也无需利刃。这驽钝的铁铲不知传了几代人,刀的把柄泛着光,刀刃也斜着缺了一溜,以至于小贩每次用力铲下去,刀尖处总是缺一角甑糕。这样,小贩看似卖力的铲了几刀,到我碗里也就薄薄的几片,且小贩总把甜美的红枣或沙糯的芸豆不经意掉回锅里,馋嘴的我就急得直跳脚,忍不住用手指点:这个枣,那个豆,我要我要。小贩就再憨憨一笑,用刀尖剜颗枣儿豆儿,安慰我说:有哩,都在碗里哩。眼看着甑糕碗堆得高乎乎像小山,小贩再夸张地撒一撮白砂糖,这一碗甜蜜的山就真是富士山,冒着热气的富士山是要喷出火吗?我朝碗口上的热气吞一口,龇牙咧嘴地笑。奶奶就说:小心呢,碗扣地上你可就吃不着了。装甑糕的粗瓷碗太浅太浅,几乎和碟子一样扁扁平平,这样的碗敞口根本装不住东西,小贩铲几刀甑糕,碗就填满了。儿时的我对这碗常耿耿于怀,谁给甑糕贩子制的这碗,简直不让我好好饱食一顿甑糕。参加工作挣钱了,有一次,我要了两碗甑糕,可吃到一半就索然无味,瞅着剩下的一半甑糕,不由想起奶奶的话:有福不重享。吃八马勺就木腥气。美食的好滋味,也在适度的限制中显现,任何挥霍无度都是亵渎美味。冬天覆了一层雪,甑糕小贩也串村庄。奶奶带我铲一碗甑糕,扁平的一碗甑糕撒了白砂糖却不让我吃。奶奶回家从热炕头揭开捂好的醪糟,浅浅舀半碗清甜馥郁的醪糟,我就巴巴地望,心急地等。奶奶拉起风箱,锅里半勺水烧开,一碗甑糕倒进沸水里,锅铲压几压,甑糕就煮成汤,再倒进醪糟,眼看着锅里滑稠的醪糟甑糕汤煮沸了,甑糕的香甜,醪糟的酸甜,枣香豆香喷喷香,舀成三四碗大家一起暖暖身子,打打牙祭。这冬日里驱寒的甜汤,是童年不可多得的甜美记忆。如今,家里没有铸铁大甑,为了寻个旧日念想,我试着做甑糕。一层叠一层,不偷工减料,可始终不敢叠摞七层。三层的糕,从泡材料到煮糯米,用了半个晌午,再守着高压锅蒸四十分钟,揭锅的那一瞬间,循着熟悉的甜香味,我又看见炊烟起的村庄,故去的亲人。这锅甑糕,我已不求滋味地道。它让我看穿岁月的风烟,已经完成了使命。世事一场大梦,人生几度秋凉。昨天我听到一个问题:一生若只有一日,你想怎么活?此刻,答案昭然若揭。仅活了一天的蝴蝶,一样经历了永恒。也许活着真的不复杂,我们仅是缺一份认真地回忆。